無極人的含蓄和幽默,不經(jīng)意談吐在唇邊,入耳聽來,別是一種享受。牲口稱之為“頭伕”,把出大力的牛馬擬人化,表示一份善待和尊崇,倘若這些四腳之物得了病,不吃不喝,或被稱作“不認槽”,或者“不端碗了”;牲畜病亡,也如人之壽終,避諱那個“死”字,叫做“不睜眼了”。飽食而眠,在牲畜在人,都說成是“呵呵開咧”,這呵呵是象聲詞,能讓人聽到那甜美的鼾聲。貪睡不起的懶漢,叫做“壓塌炕”;貪玩不睡的孩子,叫做“熬油兒精”;夜里胡走亂竄,是為“磨褲襠”。囈怔(yi zheng 均為四聲),是一種似睡非睡,發(fā)夢囈之語的病態(tài),而對那些說話言語不能夠達意,幫倒忙的人,總以“撒囈怔”謂其癥候,那藥方也來得現(xiàn)成:一邊涼快去!若誰說“上腿兒了”,那絕不是登梯子上房的意思,與攀爬登高無涉,而是喝酒的指稱,因為酒喝高了,難免腿腳發(fā)軟,步履趔趄,以“上腿兒”代稱,連因帶果,道了個兜底兒的實在。 無極俚語之妙,妙在傳神。辦事乖違常理,叫做“不沖趟兒”,這“趟兒”是行列,最是生動形象地詮釋了“另類”,另在不入大流,眾人看著不順眼?!袄p線蛋”,本是一種“剪不斷,理還亂”、頭緒紛繁的女紅作業(yè),以此稱人講話的饒舌,比之“喋喋不休”,則多了幾分使人不耐其煩的厭惡。奇乃怪,妙為好——單是這“奇妙”的詞意,土語叫做“鬧洽洽”,洽洽是镲的俗稱,也叫銅鈸,執(zhí)握在兩手拍打,形似鼓掌,發(fā)“洽洽”之聲,表喜悅之情,達贊美之意——只三個字,有美聲可聞,有動作可觀,自是文人筆下尋不到的絕妙好辭。無極人使用頻率最高的感嘆詞是“好家伙山”,山是平川人少見的稀罕物,驚嘆中,呈舉頭仰望之態(tài),瞠目結(jié)舌之相,其中有三分的驚詫,三分的贊嘆,三分望洋興嘆的激動,剩下的一分則是莫名其妙的感喟。 許多的無極土話,如果按照慣常的理解,難免鬧出一堆笑話來。比如稱晚上為“黑價”,“夜里”是昨天。還比如天上下著星星點點的細小雨珠,被說成是“星星哩”,若以為是滿天星星,還將怕水之物晾在露天,難免被淋成一灘泥,會讓人哭笑不得。晚輩出門拜客,老人們總是囑咐“別崩襠”,這絕不是讓人注意褲子的臀部開縫兒,而是提醒說話出事別露丑——以“崩襠”形容不雅之言行,還有自曝家丑、吐露隱私等等的豐富內(nèi)涵,弦外之音,何其妙爾! 祖輩守望著一畝三分地,無極人的談吐,也如籬笆墻圍護著的鮮翠園蔬,極少被流行的官話雜糅,也不為時髦的粵語和洋腔浸染,至今猶帶著古樸的胎記,恰恰因為如此,比之市井的流行語,多的是草木的清新氣息,招惹得許多文墨之士頻頻前來采風(fēng),諸如“夠嗆”、“膩味”、“嘎咕”等等,一股腦兒被使用在小說中,滿紙村野言,無限新鮮味兒。 |